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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一直很遗憾,遗憾自己没与娘亲相处过,家里有母亲是怎样的日子,这辈子他并不知道,他也遗憾许明珠不曾与自己的娘亲相处过,在李素懒散又懂得享受生活的性格里,父母妻儿俱在的家庭,才算得上真正的幸福安宁。
假设没有作用,亲人失去了就是失去了,看着老爹如今孤零零的一个人生活,李素常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有心想与老爹好好谈一次,劝他续一房弦,生活里至少有个知冷知热排解孤独的老伴,可是上次在娘亲的坟上看见老爹流露出来的深情,李素便知道说什么都没用,李道正已经坚定了决心,要用自己的余生来怀念亡妻,他的心里再也容不下任何一个女人了,或许,孤独对他而言是幸福的吧,用亘久的孤独时光,来回忆当年每一天每一个时辰的甜蜜,余生完全沉浸在这份幸福的回忆里,一直到终老。
那一辈人的爱情看起来那么平淡,可是,到底是什么令他们如此刻骨铭心,一生不忘?
李素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都不太清楚原因,年轻人的爱情像喷发的火山,轰轰烈烈富有激情,恨不能下一刻两人拥抱着扑进火堆里烧成灰烬。可是上一辈的爱情,平淡得只剩下了油盐酱醋,偏偏活进了彼此的血肉骨髓里,一人先逝去,另一人也就只剩下了半条命。
李道正如今就是这样,他的话很少,每天扛着农具干活,回家后便蹲在门槛外,望着天边的夕阳和晚霞发呆,一直到夜幕降临,便起身拍了拍灰尘,吃了晚饭便独自回到屋里,睡觉或者继续发呆。
李素很担心老爹如今的状况,以前见他发呆尚不觉得,以为只是老爹和自己一样,正在享受这平静安逸的生活,然而身世解开之后,李素突然明白他为何每天总是那么浑浑噩噩的模样,母亲的坟,已长在了他的心里。
担心,却又不知如何解决,李素急在心里却无可奈何,只好每天把自己发呆的时间抽出来,尽量陪着老爹,在他面前嬉皮笑脸逗他开心,李道正挤出笑容呵呵两声,久了便不耐烦了,每次李素靠近便非常嫌弃地把他赶远。
…………
与禄东赞谈判后的第二天,家里来了客人。
客人勉强算熟人,真腊国王子石讷言。
文成公主和亲吐蕃一事,在李素与禄东赞谈判过后有了很大的进展,至少吐蕃松口了,没那么强硬了,甚至愿意忍气吞声把自己摆在与其余五国同一起跑线,大家公平竞争公主归属,对真腊国王子来说,便是天大的好消息。
当然,真腊王子的登门对李素来说也是好消息,他喜欢见客人,尤其是豪爽大方慷慨的客人。
三步并作两步,李素兴匆匆跑到大门外亲自迎接王子殿下,薛管家打开门,李素一脚跨出去后便愣了。
门外空空荡荡,石讷言穿着一身大唐士子打扮的圆领长衫,脸带微笑,神情恭敬且略显拘谨地站在门外,见李素居然亲自相迎,石讷言不由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急忙上前两步行礼。
李素的笑脸有点僵硬。
当豪爽大方的客人突然间变得不那么豪爽大方了,未免令主人大失所望,接客的热情度急剧下降。
是的,今日石讷言单人单骑而来,别说礼物了,连个随从都没带。
李素愣了很久,以至于连石讷言朝他行礼都只是心不在焉的敷衍以对,眼睛一直盯着石讷言身后。
“王子殿下是独自一人来的?”李素失望地看着他。
石讷言笑道:“对,人多眼杂的,带的人多了怕给李县侯添麻烦……”
李素失望地喃喃自语:“你一个人空着手来……才是真正的给我添麻烦啊。”
“李县侯说什么?”
“没什么……”不死心地踮起脚朝石讷言的身后张望了许久,李素绝望叹道:“……果真没有礼物,毫无悬念,毫无惊喜。”
太不讲究了,猢狲就是猢狲,挂个王子的招牌,也只是一只身份稍微高贵一点的猢狲罢了。
李素的热情锐减,又变得懒洋洋没精神的样子。
“怠慢王子殿下了,殿下请进。”李素强笑着请人进门。
石讷言急忙谦让,宾主一前一后进了门,在前堂各自落座。
客气地拱拱手,李素连最基本的寒暄废话程序都省略了,直奔主题问道:“殿下今日莅临寒舍,不知是为了……”
石讷言直起身子,快步走到前堂正中,郑重且正式地朝李素长揖到地。
“石某特来感谢李县侯义伸援手之大恩,此恩同再造,石某深铭五内,”一脸感激涕零地看着李素,石讷言叹道:“事情我都听说了,李县侯与吐蕃禄东赞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终于逼使禄东赞妥协改口,石某若与屏儿能玉成良缘,全托李县侯之赐。石某不知何以为报,本欲用寻常阿堵铜臭之物感谢,可我知道李县侯是位性情高洁的名士,若真用世俗钱财作为谢礼,倒是玷污了恩人之高义,只好放弃这个想法……”
李素的脸颊狠狠抽搐了几下。
气啊!比刚才见这只猢狲空手而来更气,凭什么我就“性情高洁”了?凭什么就不能用世俗钱财来玷污我了?我迫切渴望被玷污的心情你知道么……
深深吸了口气,李素试图力挽狂澜,使劲挤出个笑脸,缓缓地道:“其实我本是世俗中人,咱们既身处世俗,便该用世俗的法子解决施恩与报恩这种俗事,殿下,这个……呵呵。”
石讷言茫然地看着他,很显然,根本不懂李素话里的深意。
李素气得暗暗咬牙,考虑要不要学习一下猢狲语再跟他沟通……
不懂就不懂,中国自古崇尚含蓄之美,话说到一半就够了,若说得太直白,吃相未免太难看了,李素多少还是有点要脸的。
于是宾主只好换了个话题。
石讷言今日显然不完全为了感恩而来,他有更重要的目的,充满感激和敬畏地看了李素一眼,石讷言小心翼翼地道:“那个……李县侯,石某听说吐蕃大相禄东赞向天可汗陛下递了国书,愿意与五国公平比试,以定文成公主之归属,此事……李县侯应知吧?”
李素点点头:“不错,这个法子是我提议的。”
石讷言拱手致谢:“能做到这一步,逼得吐蕃妥协让步,足可见李县侯在其中使了多大的力气,石某感恩不尽。”
李素摇摇头:“别急着谢我,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文成公主究竟能不能与你结成良缘,接下来要看你们真腊国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看着石讷言笑了笑,李素接着道:“王子殿下,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姻缘,还得靠自己亲手取才是王道,外人的帮忙终归是有限度的,若是从头帮到底,就算你们喜结良缘了,你觉得公主殿下能看得起你么?”
石讷言急忙道:“李县侯所言极是,屏儿是我的女人,为了与她共度此生,我定全力以赴争取!”
顿了顿,石讷言小心地道:“今日石某拜访李县侯,一来是为了谢恩,二来,是想请教一下李县侯,禄东赞说是六国公平比试,这个所谓的‘比试’……到底是什么?”
李素笑道:“很简单,做一个花球让公主殿下捧着,你们六国使节围在她四周,公主殿下将花球使劲往天上一扔,你们六人跳起来抢,谁跳得最高,抢到了花球,公主殿下就归谁……”
石讷言大惊失色:“啊?”
李素咧嘴朝他笑得很灿烂,空手上门做客总要受点惊吓的,不然以后习惯空手了怎么办?
“没错,抛花球,嗯嗯。”李素正色肯定地道。
石讷言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一国公主……用这种法子决定终生,是不是……太儿戏了?”
李素奇道:“哪里儿戏了?别小看抛花球这个动作,既要考验争夺者的灵敏反应,也考验争夺者的身体强壮程度以及跳跃高度,既能比较出脑子好不好用,也能比较出身体状态,能不能给公主殿下一个坚实的依靠,你看,多么完美的考验方式。”
石讷言脸色愈发难看:“李县侯……您,您莫闹!”
李素严肃地道:“谁闹了?我说的是真的。”
石讷言忽然挺直了腰,道:“下午时分有重礼送到贵府上,包括一箱宝石,一箱西域琉璃,一箱象牙犀角雕件……”
李素呆了一下,接着大喜过望:“还以为你不识礼数呢,没想到这么懂事……”
石讷言苦涩地道:“……我还以为能省点呢,自从上次拜访过李县侯后,石某家财已去了一大半……”
李素嘿嘿直笑。
当初跟东阳说过,定要将这位真腊王子敲诈得倾家荡产,这话当初确实是玩笑之语,只不过后来事情泄露,李素被拿下狱,无端被吐蕃人咒骂多日,还费尽心神想主意,又是演武又是谈判,整个大唐朝廷都被调动起来布下一个大局,受了那么多苦,做了那么多事,一切全因眼前这位王子殿下而起,如果说当初要把王子殿下敲诈得倾家荡产是玩笑的话,现在李素可是真打着倾家荡产的主意了。
李素不是圣人,也不是活雷锋,跟这位真腊国王子也不算太熟,大家非亲非故的,没事我为你下了大狱,受了委屈,耗费了脑力,若还指望我分文不取只图几句干巴巴的感谢,……你当我傻吗?
李素不傻,石讷言显然更不傻,他一直在装傻。
见石讷言终于上道了,李素倍感欣慰,用赞赏的眼神看着他,笑道:“正所谓‘千金散去还复来’,你是王子,你未来的夫人是公主,身份那么高贵,怎么可能缺钱?别忘了你未来的岳父江夏王殿下富得流油,不狠狠敲他一笔嫁妆,怎对得起自己?”
石讷言仰天长叹,一股路遇强梁被洗劫一空的萧然心情充斥胸腔。
有了重礼,李素的态度明显热情许多,直到这个时候才拍了拍手,命丫鬟上茶,而且吩咐要上好茶,今年自己亲手炒制的茶叶,王子殿下必须来一杯尝尝……
前倨后恭的态度令石讷言很无语,定定看了他半晌,苦笑着叹气。
“好吧,说正事,刚才我说的抛花球……其实是吓唬你的。”
石讷言瓮声瓮气道:“知道,否则我怎会重礼奉上……”
看在送了礼的份上,李素决定原谅他不太热情的态度。
“不过六国比试是真的,文比,武比都有,而且另外那四国使节也不是闹着玩的,他们也是真心代本国君主求亲,尚大唐公主对他们本国的意义,你应该懂。”
石讷言闷闷不乐地道:“懂。”
“这次比试,是一劳永逸解决目前大唐与诸国纷争最好的办法,因为你的缘故,我大唐皇帝陛下已经对吐蕃背信弃义一次了,所以这次比试皇帝陛下一定不会再徇私,更不可能出尔反尔,你们真腊国如果这次没能赢过吐蕃,那么,你就真的永远失去文成公主,此生不可能翻盘了,除非你们真腊有本事出兵把吐蕃国灭掉。”
石讷言苦笑摇头,一个国家发动战争或许有很多理由,但绝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
李素严肃地看着他,道:“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石讷言猛然抬头,盯着他道:“有。”
“你说。”
石讷言的表情突然充满了期待,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道:“……能透露一下比试的题目吗?”
“不能。”李素硬邦邦地回答。
看出来了,这家伙自小便被送来长安读书,读了十几年书还是个学渣,平日迟到旷课,考试时夹带小抄,左瞟右瞄,等着别人敲桌子的节奏做选择题的那种,很……亲切?
听到李素硬邦邦的回答,石讷言顿时又蔫了,垂头丧气地垮下肩膀,愁眉苦脸地叹气。
李素笑了,这种莫名当了教导主任的爽感是肿么回事?
“王子殿下,最近长安城风云涌动,皆因与吐蕃和亲一事而起,这事你知道吧?”李素缓缓地道。
石讷言点头。
李素笑道:“说句实话,真腊是小国,与大唐相隔十万八千里,往年你们派使臣过来朝贺一下,陛下再派使臣过去回礼一下,大家的关系其实说不上特别好,可是这次陛下为了你和文成公主的私情而甘愿被吐蕃指责背信弃义,生生将和亲旨意撤了回来,大唐朝堂和民间以及各大门阀一片哗然,陛下为你们真腊仁至义尽,你可知缘故?”
石讷言抬起头,表情疑惑道:“这也正是我想请教李县侯的,这些日子跟做梦似的,天可汗陛下无缘无故撤回和亲圣旨,李县侯说六国争公主,吐蕃使团突然服了软……这一桩桩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匪夷所思,我到今日都不明白,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素笑道:“世上发生的任何事情,从来没有‘无缘无故’之说,每件事必然有前因才有后果的,所谓‘因果’,可不仅仅是佛家的说法,凡俗尘世也一样,王子殿下可还记得当初我向你讨要过贵国的稻谷和稻穗?”
石讷言呆呆地点头,接着一惊,恍然大悟:“难道因为我国的……稻种?”
李素笑道:“不错,说句难听的话,相比大唐来说,真腊是小国,而吐蕃却是与大唐不相上下的强国,陛下为了你们一个小国而得罪吐蕃,可见终归是有原因的,你自己也亲眼看到了陛下对和亲一事的处置,从下旨赐婚到撤回旨意,再到六国公平比试,争夺公主,还有昨日的东郊校场演武,对吐蕃人施压,逼他们与五国站到同一个位置公平竞争等等,整件事正在慢慢的扭转,渐渐朝对你们真腊有利的方向倾斜,可以明白的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陛下已经是在公然的偏袒你们了,若非我大唐皇帝陛下对你们真腊有所求,怎么可能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石讷言恍然道:“所以,天可汗陛下是为了我们真腊的稻种?”
“没错,不可否认,真腊稻的产量和颗粒确实比大唐的稻谷强上许多,陛下欲将此稻引进中原和江南,推行于天下,所以需要你们每年都源源不断提供稻种,并且派遣贵国经验丰富的老农若干来长安,不仅如此,但凡贵国的农作物,稻谷也好,麦子也好,瓜果绿菜也好,只要大唐没有的,我们都要,多多益善。”
石讷言仍处于震惊状态,盯着李素的脸发呆,许久不曾回神。
李素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王子殿下,魂兮归来!”
石讷言一颤,瞳孔终于恢复了焦距。
李素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道:“殿下,刚才我说的这些,对你们真腊而言应该不会太为难吧?”
石讷言眨了眨眼,温文纯朴的表情忽然间变得有些狡黠。
“稻种……可是我真腊国的民生之本,断不可轻与外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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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五千字大章,是的,没错,又懒得分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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