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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万大军,像一片汪洋的兵海,河南郡县就是浪涛中的一叶扁舟。
这是围城的第十日。
洛阳紧急动员了七千兵马,然城内局势不稳令董卓投鼠忌器,无力救援。
马玩率部于上林苑斩尽林木,六千西州骑握着揭竿木矛奔至洛阳,面对勤王军的一片汪洋,跟董卓一样,却步了。
那是三万士气大振以逸待劳的围城军,董卓说,他们需要等待时机。
河南城的烽火从未停止,三万大军屯兵城下,完全不惧怕来自洛阳的虎视眈眈。
洛阳大乱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在短短数日时间传遍天下。
凉州。
中原诸侯讨伐辅国大将军马越的战役如火如荼。
当这个消息传到凉州,马腾酒碗洒下一地酒水,落在地上碎成数片,木厅中草莽出身的马氏将领各个急火攻心。
那是像死亡一般的寂静,年近四旬的凉州将军有些可惜的看了看地上流淌的酒液,那里面每一滴都是节省下的粮食酿成,也就是将军,才能闲暇时喝上两口,可现在,洒了。
“有人要杀某的小豆子?”皱着眉头,也不知是因为弥足珍贵的酒酿洒了可惜还是怎么,将军摆手,起身,咬牙切齿地说出一句话。“说点啥?”
没有一个人搭话,却都动作一致地起身离席。
披战甲,擎战矛,上战马。
击战鼓,聚兵,六十四名骑兵没有丝毫吝惜马力奔向小榆谷以东各部。
人声马嘶中,这股慌乱以张家川一顶小小的木屋棚宛若洪流席卷半壁凉州。
要打仗了!
首领将信件丢进篝火,转身策马,羌人牵拽着雄健的骏马数着马臀囊中的箭矢,姐弟向马背囊塞进烤干了的馕与水袋,小心翼翼地将一束白色马尾放入兄弟的怀中。马上的儿郎摆手这便打马离开部落,一路向着陇关不再回头。
县尉使出吃奶的力气擂响演武场上那一面聚兵大鼓,以一种慌乱的语速念出一封来自张家川那位马姓将军递送信件上的内容,下面的曲长整兵列阵,依次念出家中独子、父母尚在者的姓名,剩下近百人扛着劣质木矛背负轻弩走出城门,就昂首阔步地带着县中准备的水和干粮路过每一个他们熟悉的村子,向着陇关走去。
游侠儿摇摇晃晃地走出酒肆,腰间的环刀撞翻门口的招牌,蛮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吹出口哨,街道上着劲装的年轻汉子三三两两地聚伙成群,消息在风中飞过,街道上响起骏马嘶鸣,这些自由的男人们畅快地大笑,手舞足蹈着策马如飞向陇关聚集。
农家佃户收到游侠儿们风闻而去的消息,提起门口挂着的草叉饮下最后一口凉刀子,酒囊里灌满井底清洌的凉水对倚在院门的妻子满怀深情地笑着。如果还能回来,在这个冬天,发妻腹中坚韧的凉州汉家郎便已经出生了……他要去打仗,钱饷足够买上几匹绢,就能给儿子或女儿做上些御寒的衣物,也许还会余出一床被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销声匿迹藏身大漠的马匪从戈壁滩中走出,敞开的怀中露出强健的筋肉与肮脏的皮肤,辨识着太阳的方向,粗粝的手指抹过生了铁锈的刀子跨上和主人一般强壮的马匹一路奔向东方。
六十四名骑兵星夜疾驰,将消息传遍榆东二十六县,三十五个部落,一百七十个乡里,那些受过凉州马氏恩惠的汉子在马氏需要他们的时刻挺身而出,义无反顾。
他们大多从未去过洛阳,从未见识过那里的富丽堂皇,他们只是一群边塞之人籍籍无名,此时却因张家川传出的求助而呼朋引伴,他们非常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跟马将军去洛阳,击溃所有试图阻拦的敌人,救出身陷叛贼重重包围的马三爷。
从未受人重视的凉人们像一条条小溪向着陇关汇聚,短短三日时间,陇关城下扎起了密密麻麻数以千计的帐篷,庞大的军帐从陇关排到奉亭。可是就在大军即将开拔涌入陇关时,风尘仆仆的马队从陇县而来,那是凉州刺史盖勋的仪仗。
“寿成,你不能去救三郎啊!”年及半百的盖勋主政凉州多年,如今满头银丝已无当年的意气风发,提着布袍一路跑上陇关城楼急切地对马腾说道:“西面韩遂,起兵了!”
韩遂起兵了?马腾收起了心头恼怒,惊愕道:“他怎能在此际起兵?”
“寿成,你现在立即引军面西,韩遂起叛军数万分三路攻入汉阳郡,今日哨骑方到,定西县闻风而降,平襄县令县尉战死,这个时候叛军应该已经攻至成纪,你若在此时离去,凉州不保啊!
“盖刺史!就在此时此刻,某家小弟在司隶独自面对起兵讨伐他的数万叛军,那是十倍于他的敌人啊!那是洛阳,举目无亲的洛阳,而他最近的兄长远在两千里外!”马腾额头青筋暴起,瞪大的眼睛里密布着血丝,说话间喉咙里带着些许无意义的嘶吼,“你告诉我,我不能向中原派兵?”
“每时每刻,都有百姓被杀!就在此时此刻,成纪、显亲二县的士卒一样正在城头死守抵抗着十倍百倍于己的叛军……你身为凉州主将要率兵离去,舍弃那些受你庇护的百姓,带着凉州全境近半的兵马驰援洛阳?”盖勋伸出袖袍,手上握着数封求援信,面露艰难言语温和地说道:“寿成,你必须要想清楚,三郎已经长大了,他是大汉的辅国大将军,你扪心自问区区叛军真能打败他?如果你驰援洛阳,三郎性命无虞,但你们可就都没有家了!”
“所有凉州人,都再也没有家了!凉州的生死存亡,就看你的选择了。”
马腾坚毅的脸上满是青白,站在城楼上举目四望远远眺着洛阳的方向,在他身后是接天连地的军帐,数万不同出身乌合之众组成的凉州大军正等待着他的发号施令,是奔赴洛阳,还是西抗韩遂……除了他没有能做得了主。
盖勋说完话便不再言语,手里的求援信也没有再递给马腾,他知道面前的将军内心无比难过。
马腾扶着城跺长长地举目向东,只有看不尽的山林巨木,他无法看见血亲兄弟那张经年未见的脸庞。
只差一步,开门入关,数万凉州骑足矣独步天下,什么孙坚刘岱,击溃就是了。
可他,怎么下这个令?
在他身后那些绵延不绝的军帐里的凉州好汉子们因为他马寿成的一封书信,不辞辛苦地汇聚到这一面书着马字的旗帜下,各个嗷嗷叫着要为他抛去头颅拼死也要救千里之外的马家三郎……他怎么能,不顾一切地抛下整个凉州,为了救自己的弟弟?
“寿成啊,凉州,对你仁至义尽。”盖勋指着山谷里的猎猎作响的旌旗半晌,回首走了两步,老人的脊柱已有些佝偻,步伐不服曾经的矫健,言语中也没了当年喝骂韩遂时的义正言辞,他只是叹了口气,丢给马腾及一众将军一个日薄西山的背影,说:“是回报以仁义,还是付诸刀戈,就看你如何做想了。”
“啊!”
马腾看着盖勋走下城楼的背影,手中利刃狠狠地劈在城跺上,直削下大块土垒。
拳头擂在城跺上,扬尘扑地满脸都是,马腾没有说话,他只是感觉鼻子有些酸了。
“兄长,三郎,凉州……你拿主意吧,我,我听你的。”马宗皱起眉头强忍着发红的眼睛克制着胸口喷薄而出的感情,说罢马宗便推开拦他的候选,坐在城门楼前望着东面,“某家没事,只是,只是有些想念从前,咱们都一名不文,就是发出三千封书信也不会有谁跨过半个凉州来帮咱们,但那时候三郎在外面受了气,谁都不会无动于衷。”
那是什么时候……是一伙弟兄们都蓬头垢面的时候,是马宗一把崩了口的柴刀纵横市集时,是马腾穿着粗布衣在彰山里劈柴时,那是马越还叫做小豆子时,那是将军位遥不可及的时候。
那时他们很弱小,凉州很庞大,几个有时间闲下来喝酒吹牛的凉州汉子根本不知道天下叫做什么的时候。
不一样了。
盖勋打马离去的背影远了,老人家在韩遂起兵那年后背中箭留下病根,近年来伤病不断,最近又患上背疮,生活很是艰难。尽管如此,盖元固却始终奔波在凉州各地,连着三年,天下大旱,凉州却因修造沟渠而没有多少减产,尽管仍旧有人饿死,但这罪责不在盖勋,在于凉州土地。
马腾收回了向东的目光,只是语气平淡地发令道:“拔营,把韩遂打回金城!”
没有人反驳,东西凉州本就不是势均力敌,汉军难当叛军,若马腾在此刻引兵东进入陇关,凉州必然不保。
跨上马背,马腾看着板着张脸的马宗没有说话,兵马行进数里,马宗才喃喃道:“兄长,我知道,你心里也苦。”
马腾只是摇了摇头。
“小豆子在洛阳被围困城中的消息传过来那天,咱们在聚兵,你嫂子一夜没合眼,早上就跟我说了一句,要我把小豆子完完整整带回来……我心里恨啊!”
如果可以救老三,就是让他马腾起兵叛汉都没有关系,可他不能。
他只能祈祷,马越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