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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渠是一道建于前秦时期的人工运河,最初的目地是为了大军远征时的后勤保障,它的长度不过百余里,却将流经荆湖和广西的两大水系,湘水和西江连在了一块儿,秦王朝的五十万征南大军,才会籍此南下直到交趾,奠定了华夏版图的最远端。
不管它的初衷如何,水利设施往往会同农业密不可分,静江府境内的数十条大大小小的河流,也将这些土地分割成了一块块优良的水耕田,再加上传自中南半岛的占城稻,最终变成了仓廪中一粒粒饱满的稻谷。
发生民变的并不是临桂县,而是隔着一个灵川县的兴安县,再往北就是荆湖南路下辖的全州,这里正是两路通衢的交通要道,也是湘水、大小溶江交汇之处,将这些水系联在一块的,就是矗立了一千五百多年,还将继续在今后的上千年时间里继续发生着作用的灵渠。
“成玉,你伤还未好透,其实无需如此奔忙的。”
“已经无妨了,抚帅将民事悉数委于下官,这就是正事,怎好不到场,倒是你才到府城,歇息都不得一刻,不如在府城听信吧,这样的事年年都有,不足为奇。”
通往荆湖的官道上,刘禹带着亲兵以不算太快的速度在赶路,这样做倒不是为了照顾胡幼黄的身体,姜才的骑兵已经赶过去了,事情无论如何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要怎么处理还要等到了那里才知道,不必太过着急忙慌。
他走上这么一趟还有些好奇的成份在里头,剥削压迫、官逼_民反那些写在中学政治课本里的东西,如今活生生地就发生在眼前,让这个二十一世纪出身的人怎么也想亲眼看上一眼,当然他现在就是那个压迫者,大地主大资本家封建王朝的代言人。
“这种事情很多吗?”胡幼黄的话引起了他的兴趣,赶路是件很无聊的事,有了谈资,时间也会快一些。
“广西一路,山多水多田亩虽然不少,但是因其地处偏远,豪强势力犹为猖獗。除开为数约占两成的官田之外,余者多在大户之手,而下户与客户只能靠租田为生。盖因此处田地产出,一年两熟甚至是三熟,若是按官田五五分租,逢上这样的年景,一家子吃得上饭还略有些盈余,日子比别处都要好过些。”
听着胡幼黄的解释,刘禹的视线在官道的两旁掠过,正如他所言,两边都是上好的水浇地,沟渠纵横,现在虽然还不到插秧季节,只要来年风调雨顺,没有大的灾害,收成一定会不错,毕竟这里的气候土壤都更要适合那种‘占城稻’的物种生长。而宋人伺弄庄稼,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历史,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可是他们的辛苦却换不来一顿饱食。
“本地租户须上交多少与主家?”刘禹一听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六成。”胡幼黄的眼光飘忽不定,语气也低沉无比,看上去病体还没有全愈:“发生纠纷的那一处村子,他们一年要上交收成的七成,还要负担差役,缴纳身丁钱、二税、和籴、加耗、折变、支移等等杂项,还要为主家应差,还要被大斗放小斗收的伎俩盘剥,已然苦不堪言。”
“是故前朝陈舜俞有言‘奈之何生民之穷乎?千夫之乡,耕人田者九百夫,犁牛、稼器无所不赁于人,匹夫、匹妇女隅耕,力不百亩,以乐岁之收五之,田者取其二,牛者取其一,稼器者取其一,而仅食其一。不幸中岁,侧偿且不赡矣。明年耕,则加息加焉,后虽有丰获,取之无所赢而食矣。’”
胡幼黄口中的这个人,是神宗朝的一个官员,离着现在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到达了千人当中九百为租户的情形,可想而知随着兼并愈演愈烈,这样的情形只会更加普遍,农民如果吃不饱饭会怎么样?后世的他心里有着无数的例子,而无一例外的都只有一个结果揭竿而起!
有宋一朝,最为后世夸耀的,无非就是没有发生大的农民起义,有史可载的方腊或是杨幺起义都不过在一路之内,影响远远不及其他朝,可是在这些表面现象的背后,是对农民深刻的压榨,在这种压榨下,农民只要还有一口饭吃,就不会铤而走险,然而,这种隐忍反而成为了大户们的借口,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着他们的底线。
经历了千百年史实的刘禹深知,不论经过多少改朝换代,只要其本质没变,这种现象就会周而复始地出现,土地所有制、生产关系,这些曾经枯燥无味的东西,此刻在他脑海中是那样地鲜明,突然间,他有些迷茫了,自己究竟属于哪一个阶级?代表谁的利益。
就这样,一直到了兴安县城,两人都没有再说过话,县城出人意料地紧闭着,显然是为了防范什么。
“事发地离此有多远?”刘禹制止了胡幼黄的举动,有姜才的骑军在,不需要依靠一座城池来保护。
“不足五里,就在城西。”胡幼黄指了指对面,有些不解其意。
“那还等什么,走。”
说罢,刘禹再度催动了马匹,带着人绕城而走,胡幼黄看了一眼城头上那些眼神闪烁的乡丁,叹了口气,催马跟了上去,心里知道,这位兴安县,怕是给自己招祸了,路臣管不到州府,拿下他这个直属的知县事,却是一句话的事。
离着兴安县城不足五里的一处村子,就在湘水和灵渠相交的一片山谷中,河岸两边尽是阡陌纵横的田地,沿着山坡蜿蜒而上,一层一层地布满了整个山体,这就是闻名遐尔的梯田。
此刻,整个村子都被衙役和官差包围了,最外头,是看似松散,实则严阵以待的五百骑军,村口,一群家丁簇拥着一个师爷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朝着对面的村子里喊话。
“你们这些穷酸,也不看看,朝廷的大军就在外头,个个都骑着马儿,那是同鞑子见过血的,就凭你们,还敢反抗?呸,耕田交租,天经地义,凭你闹到京师,理儿也在我家官人这头,聚众相抗,那就是造反,阖族尽诛的下场。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家大官人念尔等是初犯,只要交出为首的那几人,再将租子和杂项补齐,便会同官府求求情,恕了余下一干人等,若是执迷不悟,那便怪不得了,某最后再问一次,尔等应是不应?”
隔着大约几十步远,也亏得他声音洪量,一番话喊得中气十足,对面的村口人头攒动,显然同样聚集着一批人,只是听了他的喊话,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双方就这么沉默了半晌,直到一个声音爆出来。
“直娘贼,左右是个死,反就反了。”
“反了!”
师爷模样的男子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嘿嘿冷笑了数声,背着手带人朝后头走了几步,来到一处大树底下,那里站着几个军士模样的男子,为首的大汉身量虽然不高,却生得虎背熊腰,目光随意地打量着远处,面上看不出喜怒。
“将将军,你也听到了,刁民不肯听劝,聚众造反了,如何措置,但凭将军的吩咐,小的们愿附骥尾。”
“那村中有多少人?”姜才恍若未觉地问了一句,看都没看他一眼。
“七百多人,各处出口俱有衙差把守着,将军的人可以直接冲进去,一鼓而”
“你想教老子打仗?”姜才不待他说完,就一口打断了。
“不敢,小的我多嘴,请将军恕罪。”
男子唯唯而退,姜才看了看不远处的村子,抬起手瞅了一眼腕表上的指针,伸手召过一个亲兵。
“传令各处,待本官号令,一齐冲进去,有反抗者杀,其他的交与官差处置。”
没等他的亲兵应下,一队人从官道的方向疾驰而来,姜才看了一眼,脸色一变,一把将那个准备去传令的亲兵又给拉了回来。
“且慢动手,且慢动手。”
胡幼黄连马都不及跳下,就招手喊道,这个人姜才虽然没有打过交道,但是听刘禹介绍过,知道他是新任的静江府通判,负责处理民事,见他赶到了,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还未及履新,胡幼黄身上穿着一身长衫,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士子,当然这本身已经是一种身份了,师爷见他叫停了官军的行动,心里有些打鼓,怎么看都看不出对方是何来历。
“情势如何?”跳下马后,他看着姜才问了一句。
“里面有一伙客户劫持了几个主家的人,听说还死了一个乡老,方才着人朝他们喊过话,不过没有回应,看起来是准备要顽抗到底了。”
“所为何事?”姜才把头一撇,目光盯着那个师爷。
“小的们不过是去催租子,这都快十二月了,眼瞅着就是年关,今年这种收成,无论如何也该交得出来。可是他们推说已经缴了赋税,就想赖到明年去,那如何使得,主家那头也交不差啊,好说歹说,依然是个不许,于是”师爷的目光有些躲闪。
“于是你们就用了强,抢了他们家的粮食,对不对?”胡幼黄自家就是地主,什么样的手段不曾见过,见被人揭破,师爷索性也不遮掩了,反正理是在他们这一头的,既然是官府的人还能去帮着泥腿子不成。
“租田交粮,白纸黑字立了契约的,便是用强也是正经,这位上官,你是不懂,这些刁民惯于对抗主家,要是纵了他们,不定生出多少事端呢。”
“我明白了,不光是抢了粮食,还打算要抢人,这才惹得他们动了手,某没有说错吧。”胡幼黄丝毫没有计较他的无礼,
“左右不过一个黄毛丫头,原说了抵上几吊钱,去主家做个下人,还有一份月钱拿,又不是死契,我们主家那也是左近出了名的良善人家,上官可以打听打听,绝不会做那等欺男霸妇的事。可是这帮刁民不光不领情,还聚众相抗,就算这样,原本也没打算捉拿他们,依照他们的意思,请了乡老从中说和,定下一个日子,到期交不出再做计较,谁知道这也会出岔子,事情没谈妥,人还倒了一个,当场就没了气,他们便拘了我们的人,扬言要我们主家出面,还要官府作保,这如何使得,现下便成了这个样子。”
师爷唠唠叨叨地说了半天,胡幼黄听得直皱眉,这其中自然有不尽不实之处,而唯一紧要的就是死了人,还不是一个普通人,乡老,就是四邻八乡德高望重的老人,是官府以外秩序的维护者,可算是半个官身,难怪会闹得这么大。
“死因是什么,那些人可有动手?”
“没看清,当时场面有些混乱,推搡之处当是有的。”师爷说得很含糊,胡幼黄一听就明白了,当下也不再多问,向刘禹的亲兵要了一样东西,带着人径直朝村口走去。
直到这个时候,姜才才猛然发现了刘禹的身影,后者同样一身长衫,不细看就像是府中的某个小吏,哪有一点手握重权的大员形象。
“你怎得亲自来了?”
“从这里过去就是荆湖南路,出了事,如何能放得心。”刘禹看着胡幼黄的背影,已经快到村头了,差不多就是方才师爷所占的那个位置。
“出不了事,你们晚来一步,某就下令进去抓人了。”
刘禹听着他的话没有作声,在姜才的眼中,这些人就是不稳定因素,不论对错都要先平息再说,他当然不觉得有什么错,刘禹也不认为他有什么错,各自站的立场不同罢了。
“诸位乡亲!”胡幼黄是第一次用这种大喇叭,声音没有控制好,发出来音量之大,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诸位乡亲,本官是新任府中通判,听闻了你们的事情,特来处置,你们谁是带头的,能不能上前一步,这样说话本官才能听得清楚。”胡幼黄放下喇叭,静静地等待着。
那边的村口发生了一阵骚动,一些人声似乎在争论着什么,过了不久,一个人影走上前来,两人在相隔大约十来步的地方站定,互相打量了一番。
“你这官儿,可比县城里的大?”看他的装束,来人似乎有些不相信。
“自然,若是县中有不法的行事,本官可以直接免他的职。”胡幼黄当然没有这个权限,也许是他的平和态度让人心生好感,来人犹豫了一下,继续开口。
“我等没有造反,那位老者是自己倒下的。”
“这不是问题,死因可以让仵作来查,如果你们信不过县城里的,本官可以直接从府中调来。”胡幼黄点点头,给了来人进一步的信心。
“他们抢走了我家所有的粮食,就连种子也不曾留下,只因我等不愿意再为他们耕种,他们便把所有的杂税都加到了我等的头上,家家户户都被他们搜刮一尽,还不满足,想要抢走我的小女,可怜她还不足十岁,因此才起了冲突。”
“你们为何不愿意做他们的雇户?”
“照他们的租约,我等做上一年,到头来什么都余不下,还可能会欠下利钱,若不是我家有人从军,落下了一份抚恤,那利钱还不知道多久才还得上,听闻琼州那边招人做工,做多少给多少,绝无克扣,我等都有一把子气力,想去那边试试。”
原来如此,没有主家的允许,客户连离开本地都做不到,这种情形越到后期越是明显,主家会想方设法留下雇户为他们做工,其实就是长工,其中最大的倚仗就是高利贷,种子、农具、耕牛,什么不要用钱?扣除了这些,再加上多如牛毛的赋税,像他们这种人口众多的家庭,能撑得下去才怪。
看着对方的那张脸,胡幼黄足足沉默了半晌,直到对方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才慢慢地开了口。
“你可是姓岑?”
“小的确是姓岑,家中行二,上头有个大哥,下面还有一堆弟妹,非是不得已,如何敢行此等勾当,上官若是肯放过我家其他人,这件事就让我一人来担,坐牢也好,流刑也罢,都由得你。”来人坦然说道,显然之前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你想岔了,本官不是来拘你的。”胡幼黄摇摇头,继续说道:“岑六是你什么人?”
“小六是小的三弟,十二岁就从了军,前些日子传来凶信,说是战死在邕州,传信的军士还捎来了不少钱物,家中方能宽松些,若不然我等就连去琼州的盘缠都凑不上。”
来人的眼神闪过一丝哀伤,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们知道,在将小弟送出去的那一刻,这个结果几乎就是注定的,很少会有人能活到解甲归田的那一天,当然立功升职平步青云?就是梦里也不敢做的事情了。
“他的抚恤,本官记得颇丰,还不足以让尔家脱困么?”胡幼黄的神情一凛,如果是有人从中克扣,他不介意寻他们的晦气。
“确实不差,可我家光是欠主家的利钱就已经去了一多半,余下的还要支付那些杂税,就连收成都填进去了,依然是不够,可怜三弟那条命,是白死了。”来人摇摇头,听得胡幼黄呆在了那里,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白死了?那个年青的面容就在他的眼前晃荡着,如果不是那一档,如今哪会有他的今天,这样的人怎么能白死呢,他只觉得胸闷难当,却又无法发泄出来。
“谁说他们白死了?”一个声音冷冷地传过来,让两个人都吃惊地看了过去。
“你方才说你们村子里,有多少人如你兄弟这般,最后没有回来?”刘禹上前一步,同胡幼黄站在了一块儿。
“当年一起出去有十多人,回来的一个都没有,同我家三弟一样死在邕州的,有七八号人吧,都是与我家一般情形,那点钱财,只够还上利钱,想要多寻个营生,都是奢望。”
“你说错了,你兄弟用命换回来的,是让你们一家足以脱困的资财,而不是什么白白折了一个人。”刘禹摆摆手,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中,继续说道:“若是你们不交那些杂税,不用负担田赋,不用去管差役,省去所有的这一切,还能剩下多少,还会欠主家的利钱么?”
“那自然不会了,若不是为了交这些,我等如何会欠下主家那许多钱,可是这位上官,我家不过是个客户,你说的那些,就连官户都不能尽免,我等又如何敢想?”
“不用想,这是事实,你们家如今可不仅仅是个客户了,甚至官户也不如你等。”刘禹从胡幼黄的手里接过喇叭,朝着对方还有村口的那些人放大了音量。
“你们这些贡献了军役的人家,从家人从军的那一天开始,便多了一个身份,本官将它称为‘军属’,凡军属者,皆免田赋、杂税,而其中从军者为国捐躯者,其家便从军属上升一等,本官称它为”
“烈属!”
“烈属者,除免除一切赋税之外,还可免差役,免家中子弟一人入官学,免此人所有束修,每月还有廪米可拿。”刘禹放下喇叭,向已经目瞪口呆的岑五笑了笑:“你们岑家就是烈属,主家向你们收取的那些钱,全都不应该,每一文都会还回来,他们不给,官府会帮你们去讨,所以,你们不欠任何人的钱,是他们欠你们的钱,都听明白了么?”
没有人回答他,这些客户们宛如听到了一个被人编织的美梦,那些开出来的条件,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要知道,只有品级达到一定程度的官员才会有那样的待遇,而他们不过是宋人当中最低一等的农户,这位年青官员的话,怎么看怎么不靠谱,比让他们造反还要不靠谱,这就是包括岑五在内的所有人心里的想法。
“本官可以作证,他说的话,句句是实。”不得已,胡幼黄只能背下这个锅。
“请问这位青天是谁?”
“本官不是什么青天,但是这广西的天,由本官说了算。”刘禹摆摆手:“这一切不是什么青天赐下来的,是你们,你们的家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所以,你们不必感激任何人,只需要记住那些离家的亲人们。”
将这句话说完,刘禹转头就走向了自己的系马处,解开马儿的时候,他才发现,姜才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还没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
“大宋没有这种说法啊。”对于他的喃喃自语,刘禹有些好笑。
“当然没有,这是本官一刻钟前才定下的。”他跨上了马,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村子:“此后永为定例。”
便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