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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陈允平办公室的门,刘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老人,穿着一件普通的对襟长衫,头戴方巾,靠在那里闭目养神,侍立一旁的老陈头见他进来,想要叫醒老人,被他摆摆手制止了。
“小的就在外头,阿郎就交与郎君了。”
老陈头走出去轻轻把门带上,刘禹站到他方才的位置,看着老人的侧面,原本富态的面颊削瘦了不少,麻点似的老人斑布满整个面部,须发白得如同北方的雪,眼窝深深凹进去,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只有鼻中发出的轻鼾让他提着的心放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梦鼎睁开眼时,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下来,灯火映照四周,倒也不觉太暗,他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身上盖着一床毯子,再往左右一看,一个黑影趴在沙发的扶手上,本以为是老陈头,仔细瞧着又不像,分明是那不省心的女婿才对。
自己竟然睡过去了?叶梦鼎摆摆头,撑着手站起身,走近了才发现,对方的睡姿更是不雅,大半个身体坐在外头,只有胳膊枕着脑袋,偏还睡得更香,他没有去叫醒,而是信步走到窗前,一下子就被满目的灯火吸引住了。
前前后后来到琼州三回,每回都是来去匆匆,过程也是走马观花,只看了个大概,最大的印象就是楼多、地平、整齐、秩序,此刻站在五层高的州府办公大楼顶层,看着那些楼里亮起的一盏盏灯火,想像每一个百姓家庭在灯火下或做事或亲聊或看书或识字的场景,一种震撼深深地从心底生出,当大宋王朝还在为百姓吃饱肚子而努力时,这里已经过上了家家夜读的日子,这是何等的手段,他根本无法想像,要穷多少心力方能做到,哪怕蒙古人不南下,哪怕自己成为朝堂领袖可能吗?
千万不要小看这一点,灯油也好蜡烛也好直到二十世纪中期,一直都是昂贵的奢侈品,哪怕在上元那样重大的节目里,临安城可以装饰出同样的盛况,甚至更为灿烂,也掩盖不了百姓家中的囧况,否则就不会有凿壁偷光这个成语了。
光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更多的可分配时间,最大的用处就是读书识字,他早就听闻琼州将识字班办到了每个居民楼的楼顶,更不怀疑在若干的后,这里再无睁眼不识文字的贩夫走卒农人军士,甚至是妇人,他突然理解陈允平所说的那句话,琼州正在经历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是参与者,而不是被人施舍,也唯有如此,才会自豪。
就在他心潮起伏不定的时候,一个声音适时地在耳旁响起,仿佛为此情此景做了一个注脚。
“截止上个月底,申请安装电灯的百姓超过了四成,已安装完的也有近三成之数,放到琼山这个附廓之县,比例就更高些,约为六到七成,惭愧惭愧,大约要到后年或是大后年,才能初步让全州百姓普及电气化,做到随屋开灯,这一方面是安装施工人员的不同,大量的老工匠随军去了北地,新手培训不易,另一方面也是电力供应尚有些瓶颈,还没有成为当地的基础建设,这一点州府已经在下一个五年计划中提出来,今后的每一幢楼不拘建得有多高,电力、自来水、燃气、网络、消防等等基础设施都要提前规划好,以免后来增补,费时又费力,而且不好看。”
刘禹不动声色地上前扶了一把,老人没有拒绝,他的这些话里头有些不懂的事物,但不妨碍他抓住重点。
“你们如今做事,都以五年为一个期限么?”
“正是,从去年开始试行的,第一个五年计划会安排到德祐六年,目标是完成七百到一千万人口的住房,十个县的基础设施建设、电力装机容量超过一千万千瓦、道路交通到达每一处港湾、环岛高速路实现单线通车、第一期汽车保有量超过五千,机动船队达到一千只的规模,航空港的规划提上日程,电信网络覆盖全州所有的县,无线广播到户、有线广播到楼底,电视信号同步开通,让百姓用得上电,用得起电,经过五年学习的学子初步达到中级技工水平,少数人可以继续深造,成为未来的学科领头人,第一所国立大学奠基并争取在五年后开校,全州人口的生育率要达到三成,成活率不低于九成,再加上如今已经实行三年的强制义务教育,琼州的未来依然是读书人的天下,所不同的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
听着他所描绘的蓝图,强如叶梦鼎也不觉心驰神往,里面的一桩桩一件件无一是大话空话,都有着非常具体的实施细则和时间表,陈允平早就同他说过,只是没有这么详细,而此子说这些话的目地简直丝毫不加掩饰,赤果果一点没有政治家的城府,老人欣慰之余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他知道此读书人非彼读书人。
“你是知道的,老夫没有几年活头了,子青啊,你说的话,老夫都相信,可你想过没有,人一多心就杂,三个读书人尚不能共处一堂,何况是千万个,眼下他们对你俯首贴耳,是因为你带来了如此多的好处,等到好处用尽的那一天呢?你拿什么去满足这几千万颗不同的心肠。”
在回答之前,刘禹将他扶到沙发上,然后郑重地一揖。
“泰山老大人在上,小婿有礼了。”
这个极为自然的动作,让老人又一次感触良多,这么多年过去了,眼前的年青人从一介白身一步步走上方面大员,如今甚至自成一体,不需要看任何人眼色,可他自身呢?却仿佛不曾受到任何影响,与多年前那个上门接亲的男子并无区别,这一点说好听是“心性纯良”,做为女婿简直是上上品质,可做为一个即将登上高位的王者,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可是老人到嘴的话却没能说出口,因为对方的身份毕竟已经不同,再用教训的口吻未必有宜。
“来,你方才也挨得辛苦,一同坐下吧,咱们翁婿说说话。”
刘禹在他面前从不假客气,闻言马上在他下首坐下,只听叶梦鼎悠悠说道。
“十三姐儿这肚子不争气啊,不知道是不是老夫的坏运气带与了她,听陈君衡说,阖州上下都在期盼,连贺仪都准备好了,结果还是个女娃娃,老夫代她向你陪个不是。”
老人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差点跳起来,这是哪跟哪。
“老泰山此言差矣,生男生女乃是天定,璟娘怀胎十月何等辛苦,岂有一朝生女而责怪之理,休说她才多大还有生的日子,就算日后当真都是女儿,那也不打紧。”
“这话安慰你家娘子便是,在老夫面前,你又何必言不由衷。”
见老人不信,他耐心地解释道。
“小婿说这话是有根据的,盖因方才所说,琼州与别处不同,琼州的女子自然也非他处可比,僻如十一姐儿此刻你老定然认不出了,她手底下管着上万人,是我军首屈一指的电气专家,琼州未来的高科技人才,医院你去过,里头坐诊的大都是女子吧,能动刀子里比比皆是,还有女夫子、女技师、女公士,未来可能会出一位女相国也未可知,为什么就不能出一位女皇帝呢?”
饶是被他千奇百怪的理论锻炼地,叶梦鼎依然被他的话惊呆了,若是常人这么说顶多算是大放厥词,可他刘子青是什么人,说出去的话就是律法,那是会当真的!
要说批驳,他有一肚子的话可说,什么“女主当国母鸡司晨”那是信手拈来,盖因这事不光有先例而且太有名了,可叶梦鼎什么也没说,他在等。
刘禹没让他失望:“国家之事兹事体大,一举一动都牵动万民,适才老泰山问我,千万民心如何收拾?我的回答是给他们一个共同的目标,足够大,大到我有生之年看不到便是,至于以后,又岂是区区人力所能为的,只要天下为我汉人所有,纵然有什么不如意,打来打去的不也是左手交到右手,若是当真子孙不争气丢了江山,那也是命数使数,我才不会为看不到的事情操心呢。”
“既然你看得通透,老夫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宋室坐拥天下三百年,到如今也是命数使然,非是老夫着相,吃了大半辈子的宋禄,总想着再为他做些事,不然死不瞑目啊。”
叶梦鼎慢慢说起正事,刘禹也做出一个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的提议,老夫回到德祐府后与陈与权等人商议了一下,他等倒是没有什么异议,可是拿到圣人跟前却碰了钉子,只推说海上艰险前路不测,一旦倾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之前益王落水几乎不保,让他们心有余悸,官家可比益王还要小上两岁呢。”
这倒是实情,吕宋岛虽然不算远,海上距离也有个几千里,在海上一走个把月,任是谁也会犯嘀咕,难道是想让琼州帮着送过去?
“那以老泰山之见呢?”
“有人提出福建海外有一大岛名为瀛洲,不知子青有否耳闻。”